又逢中秋节。子夜钟摆晃碎满窗月光,对父亲的思念恰似涨潮的海水,从记忆深处缓缓漫上来,无声漫过心堤。这是他离开的第五个夏天,阳台茉莉开了又谢,我立在空落落的房间里,眼眶骤然发酸——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,全都凝固在那年立春的病历单上,成了心头永不褪色的疼。
被时光折损的挺拔
记忆里的父亲,总带着一身消毒水的清冽气息。白大褂熨帖平整,像极了他始终挺直的脊梁,胸前听诊器晃出沉稳的弧度。他会在夜班归来后,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我的脸颊;也会把放射科的铅衣轻轻披在我肩上,笑眼弯弯道:"这是爸爸的铠甲。"可后来,烟蒂在烟灰缸里积成小山,酒瓶空了又被斟满,那些被他忽略的健康信号,早已在岁月里悄悄埋下暗雷。
那场突如其来的脑梗,如惊雷劈开原本平静的生活。我奔过医院长廊时,撞见攥着病危通知单、脸色惨白的母亲,还有病床上右手动弹不得的父亲,心瞬间像被掀翻的海浪,裹着痛苦与悲伤翻滚。康复训练的日夜里,母亲鬓角悄悄染了霜,她掌心的老茧一遍遍磨过父亲僵硬的关节,像在细细打磨一件失色的玉器。而我蹲在理疗科门口,听着父亲压抑的痛哼混着器械碰撞声,才慢慢懂了:所谓成长,就是与生活的一场场较量。
轮椅上的倒计时
求学时的每个寒暑假,推开家门的瞬间,总像踩在薄冰上般忐忑。父亲的肩胛骨在衬衫下凸起,像嶙峋的小山;吞咽困难让他只能喝稀烂的米糊糊,轮椅轮子在地板上碾过,刻下一圈圈细密的年轮。保姆说,他总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——那是我小时候,骑在他肩头摘过叶子的树。有次晚饭后,我撞见他对着我的毕业照反复摩挲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,像在轻轻念我的名字。
那年冬雪下得格外沉。急救车的蓝光刺破老宅夜色时,父亲的手还紧紧攥着我寄回家的围巾。病房里,监护仪的声响盖过了心跳,他浑浊的眼尾渗出泪,我俯身在他耳边轻唤:"爸,我在呢。"可疫情的铁幕,终究隔断了姐姐的归程。当视频里传来她嘶哑的哭喊,父亲的指尖颤了颤,最终无力垂落——那是我此生离遗憾最近的时刻,隔着生死的门,连他最后的温度都没能握住。
梦里的掌纹
这些年,父亲常来我梦里。他推着旧自行车穿过老街,车铃叮铃响过青石板路,我坐在后座,紧紧揪着他的衬衫领子,鼻尖萦绕着阳光晒暖的肥皂香。他会在巷口买块热乎的油糕给我,油锅里翻涌的金黄,映着他没有病痛的眉眼。每次梦醒,枕巾总洇着一片潮气,恍惚间竟以为,那些泪痕是他指尖残留的余温。
此刻窗外月色正浓,我对着星空举起茶杯:"爸,这人间的烟火我替您尝过了,您最爱的胡辣汤,还是当年的味道。"您教会我的坚韧,早已长成我骨子里的筋骨,每当生活的风雨袭来,我总能在掌纹里看见您的影子。若有来生,多希望在某个暮色温柔的傍晚,您牵着我的手,走过落叶铺满的小路,让我把那句迟到了太久的"我爱你",说给晚风和归鸟听。(张辛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