枣树才刚挂上红影,以往用来烙“煎饼子”的土炉就开始变得愈发忙碌,到了中秋前几天,整条街更是被月饼的醇厚香气裹着。风一吹,核桃的醇厚、芝麻的焦香混着红糖的甜意,能飘出半条街,勾得放学的孩童们扒着玻璃柜不肯走,连空气里都飘着甜滋滋的盼头。
订月饼的日子,是奶奶提前跟老作坊的师傅约好的。中秋前一周,奶奶会拉着我的手去取月饼,老作坊的木门一推开,热气混着果仁香就扑满脸颊。师傅戴着白帽子,正把刚烤好的月饼摆进簸箕。另一边,用粗麻纸将月饼十个一包,边角很快就浸出油印,油汪汪的外皮上印着“中秋”二字。
奶奶总要多订两斤五仁的,说“家里人都爱吃”,可我却偏不爱那馅里的红绿丝,觉得它嚼着没味道,还总把果仁的香盖了去。
那时的中秋仪式,比月饼本身更让人期待。中秋当晚,奶奶会把月饼摆在盘子中央,旁边衬着新鲜的瓜果,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拉家常、品月饼再赏月。本不能吃甜的奶奶在此时也犯起了馋,每每这时,我都会和奶奶共同享用一个月饼,轻轻掰成两半,里面的红绿丝就像突然绽开的花。我总皱着眉,用指尖把红绿丝一根根挑出来,“这些红绿丝没味道,怪怪的,不好吃。”奶奶却叫我不要浪费:“等你尝够了外头的甜,就知道这丝里藏着老味道哩。”
“老味道?”
第一次尝到思念的味道,是在大学。食堂里倒也有卖月饼的,包装精致,馅料从豆沙到莲蓉摆了一排,却唯独没有五仁馅的。我买了块豆沙馅的,咬下去甜得发腻,却尝不出半分老作坊的烟火气。
手机里弹出快递信息,是母亲寄来的月饼。拆开时,油纸已经被油浸得发透,里面的五仁月饼有些变形,却依旧散发着熟悉的香气。我习惯性地掰下一半,咬一口冰糖在嘴里化开,甜意刚漫上来,眼泪就砸在了油纸袋上。
原来那些被我嫌弃的红绿丝,早已成了家的印记,隔着千里山水,也能瞬间勾连起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时过境迁,月饼渐渐成了流转的“心意”,拜访客户送一盒,同事间走动送一份,月饼成了社交场上体面的“敲门砖”,却再难有机会像小时候那样,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尝一口。巷口的老作坊早就关了门,换成了卖零食的小店。母亲说:“现在没人去订老月饼了,超市里什么样的都有。”
月饼礼盒越来越讲究,有的印着鎏金的花纹,有的装在皮质盒子里,里面的月饼馅料也花哨起来:流心奶黄、抹茶慕斯、燕窝、松露……我也试着在超市买过几次五仁月饼,可掰开一看,里面没有了熟悉的红绿丝,果仁碎得辨不清模样,嚼在嘴里只有甜腻的糖浆味,再没有小时候街巷里那股醇厚的香味了。
我突然想起当年被我挑在桌角的红绿丝,再也找不到带红绿丝的五仁馅了。想起跟着奶奶去老作坊取月饼的路,想起整条街飘着的五仁香。原来不是月饼的味道变了,是少了老作坊里那股子慢火烘烤的烟火气,少了那段能任性挑出红绿丝的时光,也少了藏在果仁与红绿丝里的,最纯粹的童年滋味。
那红绿丝哪是没味道,它藏着的,是时光里的中秋记忆,是一家人围坐的温暖,是无论走多远,都忘不了的故乡香。(康薇凤)